地狱之旅

奥德修斯多么幸运!经历多年征服和冒险后,充满智慧的他返回家园,与妻子和家人团聚,平静终老。但查尔斯·马洛却没有那么好运。像《奥德赛》、《神曲》和《辛巴达》等英雄行纪一样,《黑暗的心脏》记叙了一段艰险的旅程,只不过结局完全相反。马洛沿着刚果河向上远征,寻找虚幻的埃尔多拉多,想要踏进“地球的中心”,却步入了“地狱的幽冥”。最终,他的探险之旅没有揭晓世纪的曙光,没有衣锦还乡,没有祝福,更没有重获天堂。

年轻时代,康拉德自己曾沿着刚果河航行,所以他的小说在很多方面都具有自传性。在这本书中,就像奥德修斯或辛巴达一样,马洛讲述了自己的冒险,而整个故事又是由无名叙述者所记叙。早在故事的开头,马洛就遇到了一群“编织黑色羊毛”的老妇人,像是现代版的命运女神,她们在编制着人类的命运,也编织着故事本身。此时,虽然我们意识到整个故事是虚构的,但多层次的叙事结构使之更加梦幻缥缈,于是像书中的主角一样,读者也冒上了陷入迷失的风险。这种感觉如此强烈,以至于整个阅读过程都伴随着某种恐怖压抑的情绪。

文明还是黑暗?

《黑暗的心脏》是一部开创性的作品,深入挖掘了人类心灵的黑暗深渊。虽然它以华丽、顺畅的散文风格书写,但它探寻的是言语之外的感觉,清醒思维之下的梦魇,以及难以言喻的沉默和黑暗。简而言之,它不是一部书令人愉悦的小说。

当然,《黑暗的心脏》可以被解读为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批评,对白人、西方的残暴行径的谴责——在这个意义上,《黑暗的心脏》与《白鲸记》不无关联。马洛从一开始就回忆道:

罗马人刚来的时候,一千九百年前——就在那天……黑暗就在这里。

如今,泰晤士河已经流经地球上最文明的城市之一,不久以前,它还只是在原始的荒野中蜿蜒曲折。此外,正如故事后来揭示的那样,只需在刚果河岸边待上几周,一个“文明”的欧洲人就会堕落成一个被贪婪腐蚀的恶棍,最终变成野兽、恶魔或堕落的神灵。

整个欧洲一起创造了库尔茨。

一个声音

马洛穿越丛林的旅程也是一次深入史前蛮荒的旅行,那是一块文明出现以前的原始之地。但更进一步说:并不需要在某个遥远、孤寂、炎热的史前热带雨林中,才会发生欧洲文明变成屠宰场这样的事。库尔茨,那个陷入疯狂的人,被描述为:

一个声音!除了一个声音,他几乎什么也不是!

这个声音究竟是来自哪里也并不完全清楚。那是库尔茨的声音吗?是马洛讲述故事的声音吗?是康拉德在写小说的声音吗?还是从一个空洞、黑暗、不祥的沉默中浮现出的其他更深邃的声音?

“老天!那个人怎么就这么能说呢!大会上他的话让人振奋不已。他有信仰——你明白吗?——他有信仰。他能让自己相信任何事情——任何事情。他本可以成为一个极端政党的杰出领袖。”

“什么政党?”我问。

“任何政党,”另一个人回答,“他是个——个——极端主义者。”

事实上,库尔茨帝国主义宣言的最后几句话是:*“消灭所有畜生!”*本书写作于19世纪的最后几年。但回顾起来,不禁让人想到他所描写的「声音」并非仅仅在欧洲的腹地出现;《黑暗的心脏》也是一种预示,仅仅几十年后,这种恐怖和毁灭就会笼罩整个欧洲大陆。

最初的克苏鲁?

《黑暗的心脏》对文学影响深远。洛夫克拉夫特在创立的克苏鲁文学,无论是巨细靡遗繁复细碎的写作手法,还是所传递出的黑暗、压抑的恐怖氛围,亦或者是远古克苏鲁本身,都看得到《黑暗的心脏》的影子。J·G·巴拉德的科幻小说《淹没的世界》则更常常让人联想到此书。

在电影界,奥森·威尔斯曾尝试改编本书来排成电影,但未能成功。赫尔佐格则拍摄了《神之忿怒》这部邪典史诗,在亚马逊丛林的场景设定中探讨「疯狂」这一主题。最终,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将《黑暗的心脏》改编成了一部震撼人心、巴洛克风格的、惊悚可怖的越战主题杰作:《现代启示录》。

恐怖!恐怖!

如今,刚果上游不再是残酷象牙贸易的中心。但对计算机产业和可再生能源行业来说,该地区拥有大量至关重要的矿产资源。因此,在新的矿业热潮、重大金融利益、军事冲突和政治动荡的交汇下,这一地区再次成为人类贪婪残暴、奴役和杀戮的角斗场。

库尔茨临终的低语仍然在这个世界上回荡不熄:“恐怖!恐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