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落的卫星：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
缘起
我喜欢旅行和阅读，但游记原本并不是我的菜。《失落的卫星》是个偶然的例外。
初闻此书，缘于一档播客节目中的推荐。然而，书到手后，却被搁置一旁冷落了好一阵子，直到某日终于翻开，见扉页上赫然引用了阿列克谢耶维奇《二手时间》中的一段话，顿时吊起了我的胃口。
“我们要改变……改变……”维克多·崔唱道。但要向何处去，我们没弄明白。
《二手时间》由多位前苏联国民的口述记录整理而成。阿列克谢耶维奇极少在书中提及自己，这反倒大大增加了该书的价值。它不仅让我了解到苏联解体给几代人带来的影响，更是借由这些了解，极大地增加了我对自己父亲的理解。于是爱屋及乌，我一下子就对作者刘子超多了几分好奇和好感——阅读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始了。
多民族混居的中亚
在描摹风景之外，作者花了不少笔墨来介绍中亚五国的历史和现状。尤为吸引我的，是书中各色人等的故事和生活片段——他们中有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、不同时期落户生根的其他族裔、近年回归的年轻一代，和追寻财富而来的商人和打工者，当然也少不了和刘子超一样的游客。
多民族杂居自古就是中亚的人口特点。突厥、波斯、乌兹别克、塔吉克、土库曼、吉尔吉斯、哈萨克、奥塞梯、卡拉卡尔帕克……这些名词读起来节奏分明尤如说唱，揭示了在漫长的大陆文明时代，这块深居亚洲内陆的土地上曾有过的兴衰罔替。
领土，不过是联系牧民们各个季节性牧场的一条“道路”。对游牧民族来说，占有领土没有意义，因为他们所要求的只是在一年当中的固定时间行走这条道路的权利——只有当通行权遭到剥夺时，战争才会发生。
不可忽视的是，领袖意志又进一步加剧了它的民族复杂性：1937年，斯大林将二十万朝鲜人流放到中亚；二战时，又将克里米亚的德国人、希腊人和鞑靼人等“不可靠”的族群发配至此。
分界线终于从地图上的一条虚构界限，变成两个族群地理上的分界线，甚至心灵上的分界线。
如今中亚五国的格局，也直接与斯大林有关。在他看来，“应付五个小共和国，显然比对付一个突厥斯坦自治共和国容易得多，”于是，“将该地区分割为五个民族共和国。然而，这样的划分方式，让中亚出现了很多切开族群的奇怪界限。”最突出的例子，便是将部分乌兹别克人历来聚居的费尔干纳盆地，划入吉尔吉斯斯坦境内。“这为日后的政治动荡和族群分歧埋下了伏笔。”
文明遗珠
这里沐浴过文明的光辉，有过繁荣的往昔。每个民族都有值得骄傲的先祖——塔吉克的索莫尼、乌兹别克的帖木儿、吉尔吉斯的玛纳斯…… 莫卧儿王朝的建立者巴布尔诞生于安集延，曾在苏莱曼山闭关沉思；哈利发阿里曾久居帝国首都撒马尔罕，带着那本沾染了奥斯曼血迹的《古兰经》。这里与中华文明更是从未断过往来：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令张骞惊叹，更让汉武帝不惜以金马交换。唐代的丝绸之路上，活跃着处于文明巅峰的粟特人。他们带来制造玻璃和酿造葡萄酒的技艺，带走丝绸和瓷器。李白出生于碎叶城，玄奘则在这里巧遇游牧归来的统叶护可汗。还有，托洛茨基、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曾在此流放，作者旅行时还随身带着谢苗诺夫的《天山游记》……
失落的卫星
历史上的战乱纷争在苏联时期终于消停下来，然而强大的国家意志和计划经济开始左右它的命运，不仅让中亚地区的地位更加边缘化，还人为地塑造出不平衡的产业结构和经济形态，以至于苏联解体后，人们除了要面对民族国家身份认同的困扰，还不得不承受生存的挑战。
相比一个王朝的覆灭，文化根基的丧失更加悲惨。
很多人离开了，去俄罗斯的大城市谋求一份能够糊口的卑微差事；许多家庭因此支离破碎。更多的人困在原地，或是默默忍受挣扎求存，或是抓住一点点微小的希望，努力与时代强加的命运抗争。比什凯克的青年作家阿拜和餐厅小老板佐伊、杜尚别的大学生萨娜芙芭和学汉语的幸运、塔什干的旅游杂志编辑叶卡捷琳娜、哈萨克的向导谢伊…… 这些年轻一代的故事尤为令人动容。
往者不谏，来者可追
尽管书中反复出现落寞、荒芜、困顿等等字眼，却也不乏对草原、沙漠、湖泊和雪山等壮丽景观的精彩描写，只是总让人觉得这壮丽之中带着一些悲怆。阅读时，我会屡屡想起《二手时间》中的内容，刘子超的这本游记成了它的绝妙搭档，很好地补充了历史和现实的背景，让人能更好地体会在这方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的微妙情感。
小镇作家阿拜打算以“全球化对吉尔吉斯人的冲击”为主题创作他的下一本小说。作者却心知肚明，曾经的辉煌并非必然意味着灿烂的明天。他指出：中亚五国恰恰处于被全球化遗忘甚至放弃的角落，然而，中国的崛起和随之提出的“一带一路”战略，也许会为中亚的再次繁荣创造契机。托刘子超的吉言，祝那些如我一般的时代微尘们好运。
而今天，中国的崛起将会改变这里的引力，为中亚带来不同的前景。在旅行中，我已经目睹了这个进程的萌芽状态——带着新生事物的生机、慌张和无所畏惧——但随着时间的演进，一切都会变得更加清晰。
